第 74 章

墓園遠離市中心,母女兩人買了鮮花和糕點,在手機上叫了車,一同前往墓園。她們人生地不熟的,擔心找錯位置,在上車前與司機再三确認,這才安心前往。

祁牧野有些水土不服,她在夜裏受了涼,犯了鼻炎,鼻子被擦得通紅。管能俪擔心又出什麽事情,愣是在她的羽絨服上又戴了一圈圍巾,除了行走所需露出來的部分,其餘都被管能俪包裹得嚴嚴實實。

墓園很大,分了好幾塊區域,管能俪拿着紙條跑去問管理員,留祁牧野站在大門口等待消息。棗莊還是要比想象中的要冷一些,但由于全球變暖的緣故,在體感上倒是與一千多年前的尹江沒什麽區別,就是稍微幹了些,她的臉上破了好幾處皮。

她仰着頭,雙手縮在衣兜裏,眯着眼觀察這座墓園。這便是人一生最後的歸宿,青山綠水,在城市的角落靜靜地守望整個世界。她突然開始好奇人死後是否也有思想,在轉世投胎之前,是否游蕩在人間,觀察挂念之人的生活?

若是這樣,死亡似乎并不是一件可怕的事情。她可以見到自己牽挂的人,可以在這山腳下,沐浴着陽光發一天的呆,沒有任何煩惱需要她牽腸挂肚,她只需要等待,等待着下一次輪回,等待着下一場重逢。

她想起了許朝歌。許朝歌是否已入了輪回,會不會她的魂魄已附在他人的身上,會不會許朝歌其實曾從她身邊擦肩而過,只是換了個面容她無法相認?

這個想法安慰到了祁牧野。她想,三界就這般大,能量是守恒的,一個人離去,必有一人誕生。許朝歌的轉世,或許是還在上學的小妹妹,或許是正在職場上奮鬥的傑出女性,或許是像伍愛弟一般,每天與日月相伴,過着寧靜祥和的生活。

但欣慰是一方面,思念是她無法忽視的羁旅。離別一個多月,她已然開始了自己的思念,那顆思念的種子在她的心裏生根發芽,在現實的苦痛澆灌下茁壯成長。

“走吧。”管能俪的話打斷了祁牧野的哀愁,她指着右前方的那片區域,“管理員說是在那。”

每一排墓碑都有對應的編號,管能俪領着祁牧野步步上前,對着紙條仔細核對上面的信息。祁牧野大病初愈,走幾級臺階就要喘,管能俪擔心運動量太大,她的心髒受不了,走上一陣都要刻意停下來核對信息。

祁牧野看破不說破,她現在确實不能一口氣走到盡頭,身體的損耗在日常生活中顯露出來。她有些擔憂自己的身體狀況,按照現在這個狀況,她無法确定自己還能穿越幾次,若是在這個世界上離去了,她豈不是永遠都見不到許朝歌了?

“在這裏了。”管能俪在一個路口停下,站在道路的外側,指着裏面說道,“從裏往外數第三個就是了。”

她沒有跟着祁牧野進去,而是站在路口看着女兒處理自己的私事。她的女兒三十多歲了,可現在走起路來還像小時候那般踉跄、虛浮。在管能俪眼中,祁牧野是一個成年人,但她更是自己的女兒,世上還有誰能比父母更挂心自己孩子的身體?

管能俪嘆了口氣,後退幾步靠在牆邊,擡頭祈盼上天能讓自己的孩子過得輕松一些,哪怕将報應全落在自己身上。

墓碑很好找,伍愛弟告知了陸琦父母的姓名,祁牧野擡眼确認一遍,将帶來的鮮花放置在墓碑前頭。

陸公福生偕配王氏鳳蓮之墓。

祁牧野蹲下身,拔除周邊的雜草,擦拭着灰塵,代替陸琦一遍遍撫摸兩人的遺像。

“王阿姨。”祁牧野将糕點一一擺上,“聽伍奶奶說您生前最愛吃這三樣,晚輩今日給您帶來了。”

“晚輩見着陸琦了,她在尹江過得很好,就是心裏一直記挂着您,特地托我來向您知會一聲。陸琦現在還是一名醫生,尹江幾十萬百姓全仰仗陸琦與另一位宋大夫的醫術。您将陸琦培養得很好,她救了很多人,大家都很喜歡她。”

“您泉下有知,應該可以安息了吧。”聽伍愛弟描述,王鳳蓮直至死前還牽挂着遠赴臺灣的小女兒,記憶紊亂了也不斷叫着陸琦的名字,只是因為時代的局限性,她到死都沒再見到陸琦。

關于陸琦的去向,祁牧野還一無所知,她在棗莊又待了一段時間,尋找關于陸琦的蹤跡,但都一無所獲。在那個戰火紛飛的年代,有太多像陸琦這樣的女性,一個人跌宕起伏的一生在時代的大背景面前,不過如一粒灰塵一般渺小。

輕輕一吹,就是一個人血與淚的青春。

年關将近,出門闖蕩的游子在年底終于有機會回到故鄉的懷抱。祁牧野最後看了眼棗莊的站牌,拿出手機拍了一張,擡腿進入車門,離開了陸琦心心念念的故鄉。

尹江的大街小巷已經挂上了燈籠、中國結,每個商場都人潮洶湧,每個家庭都在積極準備着一年中最重要的節日。

往年除夕都是他們一家三口在家中度過,今年也不例外。因為祁牧野的身體狀況,祁明甚至提前好幾天回家,守着祁牧野,守着自己的小家。

守歲這樣的活動祁明很少參加,他單位的事務繁多,往往春晚還沒結束,他就困得不行,打着哈欠回卧室休息了,這麽多年,只有管能俪與祁牧野能堅持到春晚結束,迎接新年的鐘聲。

“媽媽,你知道嗎?其實一千多年前,尹江的除夕比我們現在還要熱鬧。”祁牧野看着窗外的煙花,對管能俪說道。

“哦?”管能俪順着祁牧野的視線向外望去,“都有什麽活動,說給媽媽聽聽。”

“那個時候大家守歲的觀念可比我們現在要強多了。”母女二人一同望向祁明的那個卧室,裏面正傳出輕微的鼾聲,兩人相視一笑,“除夕那夜難得沒有宵禁,百姓傾巢出動,街上的攤販與游客比我們的十一假期還要多。街道兩邊賣着各色的小吃擺件,幾個好友一同出游,大街上張燈結彩,洋溢着濃郁的節日氛圍。”

“那個時候比現在冷多了,估計和我們之前去的棗莊差不多冷,百姓希望能迎來溫暖的一年,驅逐嚴寒,于是在除夕晚上舉行驅傩儀式,素不相識的一群人戴着面具,聚在一起繞着尹江跳舞。”她回想起當初的場景,不禁笑道,“古人的精力真的是用不完,這般高強度的運動,他們能持續好幾個小時。不過當時氛圍在那,即便覺得累了,估計也會下意識忽略。”

“那時候也會整點報時,鐘聲敲響,遠處會準時點燃煙花,大家可以與心愛之人相擁在橋頭,一起欣賞絢爛的煙花,一起許下對未來的期盼。”

“只是這些活動漸漸就失傳了,現在也就只能在史書上看到這些記載。”祁牧野惋惜道。

管能俪也跟着嘆息:“真可惜啊,真想見見當時的盛況。”她伸手摸摸祁牧野的腦袋,欣慰道,“我們小牧真厲害,知道那麽多,早知道當初就應該讓你選歷史了。”

祁牧野躲開管能俪的手掌,抿嘴搖頭:“才不要,當愛好成為生活的工具時,這份喜歡就變質了。”

管能俪摟着祁牧野的肩膀,晃悠道:“我們小牧看得真通透。”

祁牧野笑道:“遺傳你的。”

管能俪點點頭:“這本事不錯。”

自醫院的那次見面後,祁牧野就再沒見到陸存,他再沒有主動出現在自己面前,祁牧野也不再主動找他,因為一見到陸存,她就會猝不及防地想起許朝歌,她的情緒就會崩潰。

雖然即便沒有陸存,祁牧野依舊會回想起在銘朝的點滴,但她還是不能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。祁牧野了解自己,一旦陷入思念的漩渦,她便再無出逃之日。祁牧野不想成為行屍走肉之人,她要克制、隐忍地思念許朝歌。

她的身體依舊虛弱,走路的頻率緩慢,如老年人一般漫游在尹江的各個角落。她最常去的,還是尹江人最熟悉的大運河,那條孕育她生命的河流。

尹江的冬天很少有晴天,就連天氣預報都無法準确預估什麽時候會下雨,可能半小時前還是豔陽高照的,轉眼間就突然變了臉。

每次放晴,祁牧野必會去運河邊看看,走走停停,坐在岸邊靜靜感受風的呼吸。這條運河是她與許朝歌唯一的聯系,她已經很久沒有見到許朝歌了。

她很想再見許朝歌一面,想到最近已經出現了幻聽,時常能聽到許朝歌呼喚自己的名字,夢醒時分,總覺得許朝歌就在身邊,可伸手一碰,皆是空空如也。

她時而在運河邊發呆,時而彙報自己的近況,好似這樣,她的想念便能得到回響。

“我最近在學種菜。”祁牧野翻着相冊笑道,“這樣下次回去的時候就不愁吃了。待我學了技術,就教給大家,這樣大家就都不會挨餓了。”

“要是能将我們的水稻種子帶過去就好了,這樣千秋萬代都不會再有饑餓。”

年初的行人很少,偶爾走過幾個行色匆匆的路人,瞧見祁牧野的身影,不過也就奇怪地看上幾眼,再度趕路。時代在發展,生活的節奏逐漸加快,大家都在自己的世界中忙碌着,無暇關注旁人是怎樣的精神狀态。

運河邊的柳樹已是光禿禿的一片,幾滴雨珠落在手機屏幕上,祁牧野擡頭望着天空,眯着眼被雨水拍打着。這場雨來得格外突然,祁牧野的身上還帶着陽光的暖氣,突然被掉落的雨珠稀釋。

她沒帶傘,也沒做好躲雨的準備,她愣愣地看着雨打河面泛起的漣漪,漠然地接受雨水的洗禮。

“我好想你。”雨水混着淚水,順着祁牧野的下巴鑽進她的衣領。有時候人的無助就是那麽突然,一件猝不及防的小事就能擊破她的心理防線,将她長久以來樹立的防禦毀得支零破碎。

祁牧野不想回家,她不想面對管能俪擔憂又克制的目光,不想再往母親心中再添一絲憂愁。她茫然地走在大街上,任雨水打濕她的衣服,任寒氣鑽進她的每個毛孔,任大雨沖刷她的一切,讓整個世界颠倒。

要是這場雨能洗刷她的記憶就好了,若她不曾認識許朝歌,她就不會像現在這樣撕扯掙紮。

可她又很不舍,她想要這段記憶,她珍重這段回憶,她愛她們僅有的相處。

路上不時會有幾個熱心的女生撐着傘過來詢問她發生了什麽,關心她,甚至脫下自己的衣服披在她的身上。祁牧野木然地望着她們,忽然想起若是許朝歌知道她現在這副模樣,定是要心疼不已。

淚水突然開始泛濫,祁牧野紅着眼眶,委屈地看向眼前的兩個女生:“我迷路了,找不到回家的路了。”

女生撐着傘,心疼地擁抱她,拍着她的肩膀:“沒事,有我們在呢,我們帶你回家。”

祁牧野搖搖頭:“回不去,我已經好久沒有回去了。”

女生拉住她冰冷的手指,另一人拿出紙巾擦拭她臉上的雨珠,安慰道:“沒關系,就算你忘記了怎麽回家,我們還可以找警察,他們會幫你找到回家的路。”

祁牧野無望地閉上雙眼,拿下身上的衣服還給女生,如在銘朝那般向她們拱手道謝:“謝謝,但他們也找不到。”

她麻木地向前走着,全然不管旁人異樣的眼光,她的心如一潭死水,只有巨大的悲傷在深處暗流湧動。鞋子浸滿了雨水,走着有些沉重,她走得緩慢,仿佛行走只是她機械性的動作,她不想停下來,她只能這樣走下去,只有走下去了,才能找到回家的路。

“祁牧野!”陸存突然從身後拉住她的手腕,撐着傘擋在她的頭頂,“你在幹什麽?你現在這個樣子若是讓許朝歌知曉了,她心裏該是什麽滋味?”

陸存的出現扯掉了祁牧野最後一絲體面,平靜的水面下出現巨大的漩渦,攪動着內心的所有情緒。祁牧野抓着陸存的肩膀,無助道:“陸存,我走丢了。”

淚水順着臉頰滑入她的嘴角,舌尖嘗到絲絲苦味。她的手臂滑落,轉而抓住陸存的手臂,低頭痛苦:“我明明已經學會了東南西北,我會認識方向了,但我怎麽也找不到回家的路。”

這幾句話抽去了她所有的力氣,将她的理智摔成碎片。祁牧野緩緩蹲下身,看着眼前不斷濺起的水花,在雨中狼狽大哭。

路燈同時亮起,映着兩人的倒影。雨聲與車流聲掩蓋了心碎的聲音,城中點起萬家燈火,傳出刺耳的歡聲笑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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