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 64 章
學堂裏的孩子大多不過十歲,這個年紀幹不了多少雜活,也正是天真爛漫的時候,一些父母開明,便把她們送過來識字。
反正不要錢,還能學些知識,往後能找個好夫家。
唯有一人例外。
謝宜寧今年十七歲,這次是她第三次上課。聽許朝歌講,這姑娘求了很多次,她的父母才同意她出來識字。
十七歲,在銘朝正是婚配的年紀,媒婆給她說了好幾次,她都寧死不屈,街坊鄰居都知道謝家出了個性烈的閨女,茶餘飯後總是要拿出來說談。
初次見謝宜寧的時候,祁牧野倒沒覺得她性格有多固執,反倒是從她眼中看到了一種信念,一種不甘于現狀的信念。謝宜寧家中有兩個弟弟,在七歲時便被父母送去了學堂,倒是她這個大姐,十七歲了,才有機會碰上紙筆,識文斷字。
若是沒有許朝歌,估計她這輩子就會跟她母親一般,走上生兒育女、麻木無趣的道路。
謝宜寧仰慕許朝歌,祁牧野也是第一眼就看出來了。當許朝歌介紹祁牧野的時候,謝宜寧眼中那種尊崇、敬佩之情明晃晃地闖進祁牧野的視野。那是一種看待神明的目光,似乎在她眼中,許朝歌便是一尊不可亵渎的菩薩。
看到這樣的眼神,祁牧野毫不意外,甚至有點欣慰。許朝歌就是這樣的人,她本該受到這樣的待遇。她自己沒能得到神明的庇佑,受盡磨難才走到今天,但她願意成為女孩們的神明,為她們掃除障礙,讓她們接受應得的教育,讓女孩兒們成為自己人生的主人。
識字只是第一步,祁牧野知道,許朝歌還想教她們道理,想讓她們與自己一樣,通讀前人的著作,這樣她們才不會被現實麻痹,她們才會重新思考自己的人生。
這是祁牧野之前的理想,也是許朝歌的。
謝宜寧并不是特別聰慧,先前十七年的所見所聞已經讓她的思想定式,再接受新的思想、新的理念時總會顯得笨拙。其他孩子一刻鐘就會寫的字,謝宜寧得花上兩倍的時間。但她也不懊惱,相反,她接受了自己的愚笨,也更清楚,這是改變自己人生的唯一途徑,在其他孩子玩鬧的時候,她依舊坐在桌子上琢磨字的寫法,甚至會克服自己的內心,走上前詢問祁牧野。
在孩子們眼中,與衆不同即是大罪,每回謝宜寧因為犯難請教祁牧野時,餘下的學生總是會嘲笑她。小孩子古靈精怪,總是會編一些讓人迷惑的外號編排她,被祁牧野斥責幾次,不敢當面編排,背地裏合起夥來欺負她。
縱如此,每回上課,謝宜寧依舊是最早到的那個。
“先生,聽許姑娘說,你也是她的先生。”下了課,謝宜寧走上前來問道。
祁牧野正收拾包裹準備與曹炎一起給許朝歌送飯,聞言停下動作,坐下來回答:“是啊,朝歌是我第一個學生。”
謝宜寧不解道:“可是,你為何會想到教一女子學習呢?”在謝宜寧這十幾年的人生裏,除了許朝歌,她從未聽過哪個學堂還願意教女學生。如今聽說許朝歌也是由祁牧野教的,更為吃驚。當初祁牧野開始收商販子女時,她才十二歲,雖然也想前往,但一袋米錢成了她最大的障礙,在這個家,多吃一碗飯已經是最大的罪過了,父母又怎麽可能為了她多花這麽多錢呢?
在這樣的生長背景下,她實在是難以理解,為何一個通古貫今的富家子弟願意耗時間去教一個鄉野女子。
祁牧野理解她的想法,她不打算與她說什麽平權之類的大道理,只是笑道:“教書育人還需要什麽道理?只要有人想學,我都願意教。若是連教書都要看人,那我們這幾千年的文化怎麽傳承得下去呢?”
“不論男女?”
祁牧野笑:“不論男女,你看,你現在不也是在我的課堂上識字嗎?”
謝宜寧若有所思。“聽聞先生來自中原,中原的女子可是都可以自由學習的?”
“嗯——大多是如此的。中原大多先生都是我這樣的想法,只要你願意學,他願意将畢生所學傾授于你。”
“中原這般好,為什麽先生還要來尹江?”
祁牧野看着筆架上的那支毛筆,如今他又親自在“祁許”二字上描了金邊,通過垂下來的陽光熠熠生輝。
“因為尹江有我重要的人。”
謝宜寧知曉兩人的關系,她望向祁牧野柔和的眼神,小心問道:“先生願意教許姑娘識字,可是因為先生心悅許姑娘?”
祁牧野被這番話逗笑,眼尾綻放出兩條細紋。她摸摸鼻子正色道:“我教朝歌識字的時候,她才六歲,宜寧,這話可說不得。”
“我教她識字,單純是看她願學,好學,苦學,并無其他情感。”
“正如我與朝歌辦這個學堂,也是希望像你這樣好學的姑娘能得償所願,能夠重新認識自己。”
“可是先生。”謝宜寧遲疑道,“世間并無別的先生願意專門教女子識字,你就不怕別人對你有什麽說辭嗎?”
“這有何可懼?”祁牧野笑道,“為人處事,只求無愧于心,是非功過自有後人評說,我只求對得起自己。”
“先生說得真好。”
“那其實是朝歌對我說的。”祁牧野比了個六,“那時她才六歲。”
祁牧野能清楚得看見謝宜寧眼中的驚嘆之色,恐怕從今往後,許朝歌便真是她心中高高在上的神明,任何人都不得亵渎。
“許姑娘真厲害,恐怕我這輩子再怎麽努力,也追不上她的步伐。”謝宜寧失落道。
祁牧野不置可否,像許朝歌這樣先天聰慧後天又努力的人,普通人确實難以比肩。她輕拍謝宜寧的肩膀,鼓勵她:“其實我們不一定要和別人比,每個人都有各自的特點,你若是用自己的短處與他人的長處比較,再怎麽努力,也是輸。我們要做的,是不斷與自己比較,只要今日的自己比昨日更加出色,便是成功。”
“今日的你比昨日多識一個字,就已經很棒了。”
謝宜寧面露喜色,拽着包裹重重點頭:“嗯!我一定努力學習,不辜負先生的期待。”
祁牧野指着隔壁的面館:“時候不早了,去隔壁面館吃碗面再回去,先生請你。”
“不用了先生,我可以回去——”
祁牧野打斷她的推辭:“這般晚了,回去飯菜也涼了,不如去隔壁吃碗熱騰騰的面條,回去也有精力繼續學習不是?”
謝宜寧低頭琢磨着,低聲答應了。
耽擱些時間,等祁牧野與曹炎推着推車到城外時,大家都已經坐到地上等着開飯。瞧見二人的身影,甩着手上的汗巾,嘟嘟囔囔着朝推車走來。
大夥都将許朝歌當作自家姐妹,自然是不會錯過打趣祁牧野這個準姑爺的機會,幾人圍着祁牧野,又是捏胳膊,又是碰肩膀的,話裏話外都是讓她多吃些飯,長幾兩肉,将胳膊練結實了,這樣才能保護自家女人。
“不是我說祁公子,你這細胳膊小腿的,我一個弱女子估計都比你有力氣。”
祁牧野連忙點頭稱是:“姐姐說的是,往後我定勤加鍛煉,練身功夫保護朝歌。”
“保護朝歌?哎,哪天你力氣比我大了再來說這句話吧。”林英俠不屑道。
“林姐姐乃巾帼英雄,祁某怎敢與姐姐比肩?”
林英俠笑得甜蜜,卻又不好表現出來,雞蛋裏挑骨頭:“姐姐?如今你幾何?竟叫我姐姐?”
祁牧野拱手道:“論年齡,祁某确實該叫你一聲妹妹,只是林姐姐氣場讓祁某覺得難以企及,論氣場與實力,祁某确實該喊你一聲姐姐。”
衆人撅着嘴,呼了一聲。
林英俠轉身對許朝歌說道:“許姑娘,這小子就是靠這麽一張嘴把你追到手的吧?這麽一張嘴,哪個姑娘聽了不迷糊啊?”
姑娘們笑作一團。
許朝歌走上前,輕碰林英俠的肩膀:“姐姐,她面子薄,就不要打趣她了。”
林英俠哼了一聲,點點許朝歌的額頭:“你啊,整個人都被他迷住了。”
許朝歌沒有否認,轉而握住祁牧野的手,回答:“我的心确實都在她這。”
幾人被許朝歌的情話聽得牙疼,搖搖頭,手一擺,排隊領飯去了。
神經總算是松懈下來,祁牧野拉着許朝歌坐下,站在她的身後,揉着她的肩膀輕聲問道:“今天累不累?”
許朝歌坐在凳子上眯眼感受祁牧野的按摩,嘆道:“不累。”
“晚上想吃什麽?”
“想吃——”許朝歌眯眼想了許久,“想吃雞蛋,再撒些蔥花,想必是極好的。”
“好,晚上給你煎個蛋,還有嗎?我都給你做好。”
“還想吃——煎餅,這你也會做嗎?”
祁牧野揉着許朝歌肩膀上的肌肉,聽到她舒服的嘆息後更加使勁。
“我可以讓後廚的嬸嬸教我,雖然不如外面做的好吃,但應該沒毒。”
許朝歌笑:“你做的我都愛吃。”說話間,許朝歌的肚子響了起來,祁牧野動作一頓,輕聲笑着。
“我餓了。”許朝歌擡起頭,羞澀笑道。
“等着。”祁牧野拍拍她的肩膀,“我幫你拿碗面過來。”
說罷,祁牧野輕捏許朝歌的耳垂,擡腳拿了個碗,乖乖地排在大家身後。
許朝歌坐在原處,托着下巴看着祁牧野與姐妹們站在一起,看她被幾個姐妹盤問,看她憋紅了臉,急得撓撓後腦勺。
明明是這幾人中最年長的,最因為自己被人問得面紅耳赤、語無倫次。
祁牧野啊祁牧野,明明你是這般博學、這般機敏,怎麽會被沒讀過幾年書的婦女這般刁難?
大概是因為在乎吧?許朝歌笑着,在心裏想道,因為在乎,所以每一個回答都萬般慎重,既要尊重自己的姐妹,也要表達她對自己的尊重。
“來來來,面來了。”祁牧野瞪着雙眼,着急忙慌地将碗放在桌子上,斯哈着搓着雙手。
許朝歌斜了她一眼:“這麽慌幹什麽,不曉得托着碗底啊?”
“這不是想着你餓了,想早點送到你面前,一時忘記了嘛!好了,別說那麽多,趁熱吃了。我今日特地讓嬸嬸滴了香油,可香了。”
“你吃過了嗎?”
祁牧野搖頭:“還沒,今日時間耽擱了,沒來得及吃,我回去再吃。”
“這怎麽行?”許朝歌說這就要站起來拿碗,“你與我一起吃算了。”
“別別別。”祁牧野趕忙阻止,“你下午還要幹活,你得吃飽,我反正閑着,回去再吃也來得及,我現在不餓,真的。”
“真不餓?”
祁牧野點頭點得真誠:“真的。”
許朝歌這才肯坐下來吃面。她擡頭望向前面幾個姐妹,瞧見她們古怪的神情,回想起剛才祁牧野被她們說得面紅耳赤,不禁奇怪:“她們方才與你說了什麽,怎麽現在這般奇怪?”
祁牧野順着許朝歌的視線望向林英俠她們,那幾人察覺到視線,對視一眼,捂着嘴笑得渾身顫抖。
“她們方才問我,打算何時與你成親。”
“你是如何說的?”
“越快越好。”許朝歌猛地咳了幾聲,祁牧野急忙從袖子中找出手帕遞給許朝歌,補充道,“但我也解釋了,該有的禮數一樣也不能少,我得先攢錢,給你準備體面的聘禮,再向你提親。”
許朝歌擦着嘴,怪道:“你怎麽連這些都與她們說了?”
祁牧野聳聳肩:“她們待你如家人,我便也待她們如家人,既然是你娘家人發問,我自然要如實回答。”
“你平日裏瞎扯的本事都去哪了?”
“那是你的姐妹,關于你的事我從不瞎扯。”祁牧野手掌撐着太陽穴,盯着許朝歌商量,“我打算在我閑時在學堂那給人寫信讀信,這樣生意或許會很不錯。”
尹江是商業大縣,城中不少年輕人都已随着商隊外出經商,留下的父母大多不識字,對孩子的思念與關心無以表達,若給人代為寫信讀信,生意應該不錯。加上學堂就在面館隔壁,人流量大,消息很快就能傳出去,到時候整個尹江都會知道蓬門面館隔壁有個代寫書信的先生,如此一來,不怕存不到錢。
許朝歌自然同意,她本就愁這學堂平日裏空下來浪費租金,如今祁牧野回來了,也算物盡其用。
“白姨将你當作親生女兒,等我攢夠錢,由白姨代為江姨,你覺得如何?”
許朝歌沉默一陣。身為女子,在終身大事上自然是希望得到父母的祝福,希望與父母一起見證這個重要時刻。只是二老走得早,縱使心中有再多遺憾,也得臣服于現實。許朝歌抿嘴,盡量控制突如其來的低落,笑着點頭。
祁牧野自然察覺到了許朝歌的情緒,她伸手置于許朝歌的肩膀上,琢磨措辭:“只要我們心中一直記得她們,她們就一直在我們身邊,只是我們無法看見她們罷了。待大婚那天,許叔與江姨定會見證我們的幸福。”
許朝歌紅着眼眶點頭:“會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