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 55 章
常言道:不出意外的話,馬上就要出意外了。
這十幾日,尹江幾十萬百姓都在沒日沒夜地修建房屋,通往外處的道路大多都被摧毀,大多商隊無法進入,只能每日派人推着小推車跋山涉水從外處将糧食運過來。只是尹江人口基數大,就是沒日沒夜用推車運送糧食,也難以滿足衆多百姓的需求。官府施的粥越來越稀薄,人們也開始打起了樹皮草根的主意。
陳訴帶着他的陳家軍前去通路了,他們每日幹着高強度的體力活,也只能與衆多百姓一同喝兩碗稀粥,雖不能與百姓同甘,但把共苦貫徹到底。
蓬門面館雖購置了大量糧食,但大多都已經施出去了,所剩無幾,只能供幾人茍活幾日。
大家都沒什麽力氣,幹一陣歇一陣,有些體質較弱的,甚至直接躺在地上節省體力。祁牧野心裏不是滋味,明明她做了那麽久的準備,依舊沒有任何改變,似乎這幾個月的努力只是将這場悲劇推遲了幾天,蜉蝣怎麽能妄想征服大海?
她看着路邊餓得嗷嗷痛哭的嬰孩,痛哭地閉上眼睛。
歷史無從更改。
她心裏只有這麽一句話。
祁牧野自己也瘦了不少,許朝歌費盡心思養出來的膘,不出幾日又還了回去。她每日對着尹江地圖反複思考,思索着還能去哪兒購買糧食,在哪兒還有一條生路。
她為此費盡心神,心力憔悴,氣得許朝歌每日得看着她入睡才肯離開帳篷,甚至守在帳篷外候着,一有起床的動靜便掀開簾子闖進來興師問罪。
尹江的地圖被許朝歌收走了,所有筆墨也都放在許朝歌的帳篷內,每日祁牧野都要求着許朝歌讓她看幾眼。
日子還算寧靜,直到被一個突如其來的消息打破。
城中起了瘟疫,而疫病的來源正是十幾日前,祁牧野率人掩埋的泡水糧食。所有食用這些糧食的人皆染上了疫病,安置處人員密集,疫情很快就散播開來。
彼時祁牧野正在給附近的米行老板寫信求購糧食,盼望他們見往日情分能施以援手。長期的疲憊讓她染上風寒,寫上幾個字就會忍不住咳上一陣,脊背突出的骨頭摩擦着後背的衣料,往日合身的衣衫空空蕩蕩,只一身骨架勉強撐起一身的衣服。聽聞這個消息,她彎着腰趴在桌子上咳了許久,一聲接連一聲,聽得人喘不過氣來。
“祁牧野!”許朝歌急忙抱住她,順着她的脊背,“不要想這件事,求你,當作沒有聽見。”
祁牧野咳得滿眼通紅,手指揪着胸口,悲痛欲絕:“為什麽?我明明什麽都準備了,我明明都把它們埋起來了,為什麽還要挖出來?為什麽要這樣任性!”
她情緒激動,滿心的憤怒、不甘與委屈。不吃那些泡水的糧食,這場疫病極有可能被她阻止,她為此受了多大的磨難啊,幾次瀕死都讓她撐過來了,不就是想多救幾個素不相識的先輩嗎?
為什麽要不聽話?
愚昧!愚昧!愚昧至極!
她不知該指責自己愚昧還是怒斥那些為了活命的百姓。
一口氣沒接上,她愈加激烈地咳嗽,咳得額間青筋爆出,大顆大顆的眼淚滴在許朝歌身上,燙得許朝歌緊緊抱住她,不斷懇求着。
“祁牧野,就當是為了我,就當是為了我,忘記這件事!我不能再失去你了,我不想你再次回去了。”
她握住祁牧野胸前緊握的拳頭,哭道:“祁牧野,都會好的,我們會好好的,大家都會好好的,等我們度過這一關,我們可以永遠在一起了。你還記得嗎,你說了你要和我成家的,為了我,平靜下來好嗎?”
兩年前那場不告而別一直是許朝歌的陰影,她懼怕懷中那人再次從她眼前消失,她恐懼那永無止境不知終點的等待。門前經過幾人,她也無暇顧及什麽體面,嘶喊着喚她們進來幫忙。
陸琦被眼前的場景所震驚。她聽說祁牧野之前訂做了大批口罩樣的織品,原是想過來問問她這是什麽用途,若是為了衛生防疫,恰好派得上用場。雖說她內心也奇怪銘朝人為什麽會懂醫療衛生,但眼下情況緊急,先度過這一關再說。
“陸大夫!”許朝歌像是見到了救星,“你快想想辦法,讓她冷靜下來。”
“她的情緒不能這樣激動。”
陸琦皺眉看着眼前的場景,上前幫着穩住祁牧野,在她的幾個穴位上重重一拍,那個聲嘶力竭的竹竿瞬間安分了不少。
祁牧野本就疲憊,被陸琦這麽一拍,直接昏了過去。
“發生了什麽,她搞得要死要活的。”待将祁牧野擡到床上,陸琦開口問道。
這人重逢時就這麽瘦削,兩人腦袋都要想禿給她補了那麽幾個月,沒成想幾天又打回原形。這幾日吃得不好,又操心,陸琦也瘦了,但不像祁牧野那樣誇張,往嚴重了說,那是到了留院觀察的地步。
“城中瘟疫的事情被她知曉了。她為了這件事奔波了好幾個月,大概是覺得自己前功盡棄,怒火攻心,一時沒想開。”
祁牧野的事情陸琦也有所耳聞。在洪水之前她就名聲大噪,在蓬門面館專講一些洪水的知識,甚至收了好幾個商販子女教他們識字,城中百姓對她褒貶不一,直到洪水降臨,大家對她的評價紛紛一邊倒,直誇她是神仙下凡,就是來拯救他們的。
只是在愚昧面前,就是真的神仙下凡了,也無濟于事。
“這人怎麽還這個性子?”陸琦皺眉啧了一下,“城中瘟疫她生什麽氣?又不是她惹的,真把自己當作拯救蒼生的聖人了?”
“她這個樣子,要繼續這樣什麽事都攬在自己身上,早晚要把自己作沒。”
“陸大夫······”許朝歌出聲打斷。
陸琦自覺失言,換了個話題:“聽說她買了一批織品,你可知在何處?”
“在對面的營帳內。”許朝歌回頭望了眼沉睡的祁牧野,輕聲道,“我帶你去拿。”
陸琦揚眉:“你知道這織品有何作用?”
許朝歌點點頭:“她和我說過,用它捂住口鼻,能減少瘟疫傳染的概率,送來的時候就一直放在對面。如今城中果真起了瘟疫,陸大夫問這個,估計也是為此吧?”
陸琦撇撇嘴,算是認同。她跟着許朝歌走進對面的帳篷,看着成包的口罩,難免感嘆:“有時候我真搞不懂她是什麽來歷,你說她懂那麽多,又說是從中原來的,必然是家境優渥的。可這次見她,搞成這副鬼樣子,甚至還要住在你這解決溫飽,我是真的糊塗了。”
“她——”許朝歌笑道,“她是祁牧野。”
她們喚來人将口罩都搬出去,得燒鍋熱水煮上一會兒消毒,忙活一陣,總算是想起帳篷內昏睡的那人,兩人對視一眼,默契地擡腿朝帳篷走去。
祁牧野還在昏睡,只是就連睡覺都忍不住眉頭緊皺。許朝歌坐在一旁,心疼地伸出手,指尖輕撫眉間的小疙瘩。
陸琦将許朝歌的動作神态盡收眼底,她嘴唇抽動,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,上前問道:“其實關于你倆的傳言,我也聽了個七七八八,一開始我也不信,但是······”
“是真的嘛?”
許朝歌回過頭:“什麽?”
“就是——你們真的在一起了?”
許朝歌複又低頭,目光描摹那人的睡顏,點頭:“是真的。”陸琦知道她們的秘密,反正她們之間的事情早晚是要公開,現在告訴她也無妨。
陸琦下意識皺眉,不解道:“可是她是你姐姐啊。”
“她是我姐姐,是我的先生,也是我這輩子認定的人。”許朝歌淡淡回複。
陸琦一時不知道回複什麽,她不是當局者,不過相識一陣,她并不知道兩人之間的糾葛,無法對此做出過多的評價。她看向祁牧野瘦削的臉龐,問道:“你可知她心裏在擔憂什麽?”
“知道。”許朝歌的指尖滑過祁牧野的眉毛,“她是為了我。”
“她心中的所有顧慮都是因為我,正因為如此,我無法指責她。況且,我也在想,如果我們努力一點,或許結局會不會能不一樣?”
陸琦被說得有些糊塗:“努力什麽?”
“努力——永遠在一起。”
祁牧野的眼皮眨了幾下,掙紮着睜眼,瞧見眼前的兩人就要坐起身:“瘟疫······如今城中情況如何?”
陸琦直接翻了個白眼,氣道:“祁牧野,當初我跟你說的話你是不是一點都沒聽進去?你不是聖人,也沒有那麽多人需要你去拯救,關注眼前人,做好分內的事就足夠了。”
“哪天你心力憔悴而死,誰會最傷心?”
祁牧野充耳不聞,虛弱問道:“口罩,我們之前買的織品可有拿出來?”
許朝歌:“拿出來了,現在正在用熱水煮,待烘幹了,就人手一個戴上。”
祁牧野放心地點點頭,稍稍片刻,又急忙補充:“每日脫下後都要記得熱水消毒······還有,記得将染上瘟疫的病人與常人分開,他們的衣物也要燒毀,病逝的要單獨埋起來······每日的碗筷用前也要熱水煮後方可使用······”
她低着頭,腦袋裏不斷思索着什麽可以補充。
“水!切記,一定要用幹淨的水,喝之前一定要燒開,千萬不能讓疫病散播開來。”
祁牧野仍垂着眼,嘴裏念念有詞。
陸琦揮揮手,打斷她:“究竟你是大夫還是我是大夫?這種場面我也經歷過,我自有分寸,你還是挂心你自己吧,折騰自己也就罷了,不要把你表妹連累了。”
祁牧野擡頭望向許朝歌。不久前剛哭過,她的眼眶紅紅的,睫毛上還殘留着水漬,因為擔憂着祁牧野,秀眉微蹙,癟着嘴端詳着她。
“對不起。”祁牧野伸手,同樣撫平她的眉毛,“我又讓你擔心了。”
許朝歌搖搖頭:“不要自責,我懂你。”
陸琦來這一趟本就是為了口罩,如今口罩已經拿到手,她也沒有繼續留下的借口,囑咐幾句,便掀開門簾出去了。
尹江只有他們四位大夫,眼下這幾十萬條性命全靠他們四人,即使另外三人并不待見她,但對事不對人,她相信憑借他們三個多年的涵養,不會在這種關頭計較私人恩怨。
再說了,本就沒什麽恩怨,不過是看不對眼。
帳篷內,兩人四目相對。許朝歌依舊是紅着眼眶,癟着嘴,別提多惹人憐愛。祁牧野喉頭蠕動,湊過去輕吻她的嘴唇,她吻得很小心,像是在修補一件珍貴的文物一般,舍不得用力,卻又忍不住越靠越近。
這些日子她一直在忙活,忘了顧及許朝歌的感受,忘了眼前這人是這世上最挂心自己的人。
“對不起。”祁牧野吻向她的眼睛,“我······以後不會這樣了。”
沒有旁人,許朝歌得以肆無忌憚地釋放自己的情緒,她輕錘着祁牧野的肩膀,回想起剛才的情形,又懊悔地擁住那人,如孩童那般依賴道:“祁牧野,我只有你了。”